颜峻:来电
TOM特约中国电子音乐总结专稿)
译乐队绝对是一个先锋。
以前有陈劲的时候,他们几乎变成了北京拥有最时尚音色和最难听旋律的十三不靠乐队,但现在情况被控制住了,2003年他们发表了专辑,除了龙宽的客串,很难再听到什么歌声。而歌声,是中国音乐的一根眼中钉,能绕咱们就绕开吧……龙宽的沙发式的女声,为译乐队的猛烈节拍定了性——如果他们能够让全中国的汽车青年,在带着坚果招摇过市的时候不再播放恶俗4/4拍高速舞曲,而是译乐队,那么,历史会感谢他们。
除了把享乐的小众拿下,我看不出译乐队还能有什么任务。当然这也是不可能的任务,因为小众也来自大众,而大众不需要音乐,更别说电子。在音乐的标准上,22岁的718或者B6,一个月就能做出更好的一张来,但那又怎样,他们只能因为更好,而离大众更远,除了跳进国际独立音乐的贼船,没有回头的可能——2003年的时候,Sulumi也在摩登天空发表了好听的《水的空气阻滞》,A4则有第二张专辑《58mm》问世,试图讨好小众的结果是,他们本性中的复杂和善变,把两张可以舒服的唱片搅成了麻辣汤。中国的电子人,还没有能力下降到群众中去,那是一门更深的学问。
但跟风总是要跟的。吉他手李延亮DIY的结果,是我会祈求菩萨让他的电脑坏掉;夜叉也来了那么一段,但他们真的需要扔掉那些陈旧的古董盗版唱片。地上地下的音乐家,仿佛都不听音乐,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。2003年,卖原盘的me:mo也做了自己的同名专辑,也许他可以给打算开辟新领域的前辈们开一门音乐欣赏课——追求进步,总要从挨骂和做学生开始。跟风的意思,就是说跟上圈子里的风向,3年前,连姜昕都开始打碟了,圈子里的人,都在听电子、跳锐舞、躺沙发,可大家真的还在拿Cafe Del Mar和Ibizarre那些垃圾说事,要不就是被已然衰了的BT给震了,启蒙都没有找对教材,跟的是哪门子风?而新一代的年轻人太地下,太高傲,像me:mo,他入门听的,是Venetian Snares或者To Rococo Rot,最红的红星也得是Matmos,这么快,你怎么跟?
要么就跟上市场,学学粗口说唱,艳俗迪曲?到三里屯听听满街的汽车,都在放什么样喜闻乐见的东西?
但圈子的意思是,它不让你随便堕落,想卖也得先问问同行,中国音乐的圈子确实不够清高,但至少还有一根品位的底线。这样一来,中国电子乐就变成了两件事。第一件,那些耳朵尖的、心气高的、手脚快的,死心塌地都去做了地下和独立;第二件,那些有点追求但是先天不足的,被没见过钱和世面的老板签下来,包装成时尚,销售而始终未遂——纠正一下我的说法,通常也不是电子乐,而是张亚东式的流行乐里面的电子零配件,但多数情况,他们越是时尚,就越是廉价,还不如荡气回肠的弦乐容易勾魂。
人们都在说Mono,说Morcheeba,说10年前的Portishead,说trip-hop是一种结合了碎拍和采样的慢节奏迷离音乐,我们可以学习。而摩登天空也的确签下了跳房子,而京文水晶也的确签下了龙宽九段,打算用流行乐的架构、电子乐的音色、梦游女孩的歌声来印证中国的腾飞,和腾飞之后的闲适。但腾飞是局部的,在音乐方面,只有极少数人飞到了这一步,更多的人需要通过跳舞来启蒙,还没有学会跳,他们怎么能跟得上飞?在中国,要么地下,要么恶俗,夹在中间的老板不好做,这实在是圈子和面子对经济文化进步的一个限制。
但中国人不爱跳舞,所以还得再纠正一下我的说法,跳舞是一种身体的表达,电子乐是一种直觉的体验。需要普及的是节奏和音色、组织和气氛,而不是歌词、旋律和一个熟悉得像你老爸一样的主唱,更不是意义。恶俗的迪曲尽管恶俗,但是它至少够骚,它也有身体。中国的DJ和准DJ,眼下也在加紧创作,以DJ Mickey为代表,这一代DJ已经不满足于播放,他们有了想法,不打算闲着。摩登天空为他出版了一张专辑,没人买。也许精简成一张EP会更好一点,但还是不会有人买,因为没人知道他是一个能让人跳起来的DJ,遍布全国的迪厅准DJ也都不知道他,所以说,关于启蒙,这么商业的一件事情,这么普及的一个行业,也还是没戏。
另一方面,2004年的中国新音乐,正在迎接宽带时代的巨变——mp3加剧了音乐人之间的裂缝,不同的小圈子,听的东西已经越来越不同,过不了几个月,译乐队的成员会发现他们没法再跟fm3乐队交谈;10年前中国最酷的人都在听4AD,比如张亚东,但今天他已经和4AD一样陈旧了,这可不仅仅是因为他没有下载。大家以前都是玩吉他贝司鼓的,但很快,虎子、fm3、B6、cy、Panda Twin、fm3、718这帮人开始和海外的独立厂牌来往——比如虎子,他在有名的~Scape签了一首单曲;丰江舟已经开始放弃节奏,往环境噪音和声音艺术方向靠拢,更不要说从1996年就开始玩实验的王凡;王磊在国内发表的《美丽城》,那风格可以定义为abstract hip hop,连乐评人也没几个听说过。而那些几乎没有玩过吉他贝司鼓的,比如东北的王长存、广西的Ronez、广州的钟敏杰,干脆不再和传统音乐有什么关系,他们出现在《中国声音前线》合辑里以后,很快成为国际独立音乐场域里的一部分,尽管渺小,但是至少到位。再回头看看张亚东的追随者和师友,倒也的确是中国娱乐经济的脊梁,不屈不挠地,一点一滴地,跟群众的钱包死磕。
按音乐发展的一般规律,有人实验,就有人远远跟着,学习和受益,再传播到流行的台面上去。不过我们好象丝毫看不到这种景象。进化固然挺快,但中国的电子,从超级市场和丰江舟和半个崔健开始,直到现在也没有形成体系。超级市场是摇滚乐架构的电子乐,开辟了中国电子流行的蒙胧迷幻;丰江舟朋克出身,又精打细算,强于计谋和细节,身后跟上了一小批数码硬核的实践者;崔健是兼收并蓄,从《无能的力量》开始,为摇滚乐和黑人音乐加上了电子节奏和音效的花边,后来也慢慢学到了电子的语法,开始在结构和更深的地方来电——当然他不会太彻底。这三个代表,分别是时尚、激进和主流,但没有人学他们的经验,比如说音乐性如何完整,又如何不足,人们只是拼命地跑,追逐下一个被选中的流派。
从这个角度来说,我还看不出中国电子乐的未来。上海的B6被Jean Michel Jarre选中,有望做后者的暖场嘉宾,大家都津津乐道,可是1000个B6,不能形成脉络,就仍然是无法传承更无从颠覆的散沙。人们把电子乐当成脱胎换骨的方子,电子人们把新流派当成兴奋剂,这样的时候,最短缺的却是窦唯式的静,他不够前卫,也不够超越,也不总是来电,但是他是少数在听而不是急于表达的人之一——顺便说一句,最近他和fm3合作的《镜花缘》发表了,但我不建议学习这张旧作里面的节奏——再看看老外,Riow Arai,去年的EP,Disturbance,还有Aoki Takamasa,去年的Quantum,以及Matmos去年的Civil War,这些人的转变,是多么酷,在大家都在疯狂前冲的时候,有人收住步子,从容地摇晃两下,闪了。对于正在开始变廉价的IDM、post techno和glitch风气,需要这种带着仙气的音乐家来加以警醒,因为音乐总归是音乐,而不是军备竞赛,而一套玩法快到头的时候,又总是那些冲在最前边的人颠覆了自己的江山。
在脉络中,才有生命。
要说译乐队及其所属的唱片业,正是因为一种中国式的断裂,跟不上潮流也创造不了潮流,这是一个悲剧。但悲剧只是开始,他们还可以继续死磕,利润和品位,在召唤这样卤莽的先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