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傅聪:我永远是音乐的奴隶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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#1 01-11-15 19:06

傅聪:我永远是音乐的奴隶

独家专访

  傅聪要去他从未去过的黄山,这就让他没有理由拒绝经纪人为他买好的
“李宁牌”运动鞋,很有些恋恋不舍地将脚下穿惯的中国老布鞋换下来。
  从英国回来的傅聪身着棕黄色的中式丝绸外套,靠在沙发上温和而友善
地笑着,半长的头发向后梳得整整齐齐,而烟斗放在茶几上,似乎还有余热
———他不像是这个时代的人。
  虽然秋天刚刚到,傅聪却戴着毛线手套,不是因为冷,而是手病。对于
一位钢琴家来说,几年手病的折磨无疑是一场梦魇,幸而它们终于重新轻盈
起来———那位医生可能以为自己只是挽救了一名病人的手指,却不知道他
同时为观众带来了福气。这位被《时代周刊》誉为“当今世界最伟大的钢琴
家之一”的“钢琴诗人”终于又可以自由地弹奏。
  10月2日,傅聪将在北京保利剧院举行一场独奏音乐会,10月12
日,在广州举行另一场。为了准备演出,也为了黄山,他在9月中旬就回到
了中国。
  写傅聪似乎不能不提他的父亲傅雷和著名的《傅雷家书》,这本书让傅
雷的家庭成为中国最为著名的知识分子家庭。今年是傅雷夫妇离世35周年
。10月2日是农历八月十六,中秋节的第二天,傅聪的这场演出也是对父
母的一个纪念。
  可能谁也无法说清他对这片土地怀有的复杂的情感。4年前的北京国际
音乐节上,当这位多年未回国演出的钢琴家登台时,他抚摸着钢琴停顿了许
久,他流泪了。
  傅聪确实善感,他讲话低沉,语速缓慢,但说到激动处,嗓音会突然高
亢起来,有时他又会突然间变得伤感,头靠在沙发上,沉重地喘气。他的弟
弟、北京特级教师傅敏坐在一旁,身体前倾,眼睛如此关切地看着他的哥哥
,此情此景,令人难忘。

音乐和比赛是两回事
  记:这次回国演出距离上次已经有4年,是不是感觉有些不同?
  傅:我在英国是在一个与世无争的环境里,非常安静,一回来就感觉这
里充满了活力,非常强烈,以至于让我有一点害怕(笑)。现在中国人真是
很能干,在世界各地,在美国,我都见到那么多聪明、有能力的中国人。2
1世纪是中国人的世纪,这我是相信的。
  记:这几年不少中国年轻人在国际钢琴比赛上获奖,比如李云迪、陈萨
,还有郎朗,所以有一种说法是:中国的钢琴世纪到来了,您是怎么看待这
个现象的?
  傅:年轻一代好的钢琴家在中国已经很多很多,不仅有你刚才说的,国
外还有一些非常不错的,比如安宁,在布鲁塞尔举行的伊丽莎白女王国际钢
琴大赛上我听过,非常好,那次他拿第三,我认为应该拿第一。还有在波士
顿学校我上大课的时候,有几个中国孩子真是精彩,技术辉煌得不得了。
  记:你会不会有一种被后来人超过的紧迫感?
  傅:我很高兴能被后来人超过,而且应该被超过,他们先天有比我好得
多的条件,他们的基础训练,也就是童子功,远远比我们那个时候要好,而
且即使在我那一代里面,我也是比较落后的,因为我可以说是半路出家,1
7岁才真正地下功夫,而且技术上一直都没有受过科班训练,完全没有基础
,现在想起来近乎荒唐(笑)。而现在,不光是中国人,全世界的年轻一代
技术都好得不得了,听比赛的时候有时候听得都发傻。不过,这跟音乐是两
回事情,好的音乐还是很少的。
  记:什么是你所说的好的音乐?
  傅:对音乐内涵真正的理解,而且真正有个性,有创造性。这种创造性
并不是随心所欲,而是有道理,是真正懂了音乐之后的创造。这不是一朝一
夕的事情,而是一辈子的学问。
  记:你有没有听到过李云迪他们现场的演奏?
  傅:李云迪我没有直接听过,只听过录音,听录音不能作准。陈萨上过
我的课。郎朗我最近在英国听过,好得不得了,了不起,他已经是一个出类
拔萃的钢琴家。
  记:你经常给学生上课吗?教授学生的乐趣和演奏的乐趣应该很不相同
吧。
  傅:大课很多,master class(国内一般翻译为大师课。
编者注),一般学生都是年轻的非常优秀的钢琴家。其实我觉得我不能说是
在“教”,很多学生都说我很特别,因为我只是把自己看成比他们多一点经
验的、年纪大一点的同行,我们一起去发掘音乐中的奥秘。我认为教学最重
要的不是教什么,而是教为什么。音乐和其他艺术不一样的地方在于,乐谱
是死的,但演奏家可以有很大的空间去诠释它,不同的诠释可能同样合理同
样有说服力,当然要有一定的文法和根据,不能乱来。这就是学问。

“越老越紧张”
  记:你现在上台演出之前还会不会感到紧张?
  傅:永远是紧张的,怎么会不紧张?我想大部分人总是紧张的,而且我
觉得不紧张不一定是好事,有些人好像是铁打的,什么都不怕,但我觉得艺
术家应该是vulˉnerable,中文翻译大致应该是“敏感的”,但
这个词也不完全准确。
  记:是不是每次对于自己演奏的好坏都无法估计?
  傅:是,所谓“谋事在人,成事在天”。
  记:我记得有关你的一个故事,说一家公司前一天演出给你偷偷录音,
结果非常好,告诉你第二天正式录音,结果又不好了。
  傅:这就是“本末倒置”,因为你的目的是要录好,你就对音乐不够忠
诚,所以马上出毛病,音乐这个东西就是可遇而不可求,需要你全心全意投
入,置成败胜负于度外。我曾经说过我是音乐的奴隶,就是这个意思。因为
你是它的奴隶,所以你就必须战战兢兢的。它永远是一座高山,一个年轻人
往往是什么都不怕的,因为他就知道一点,知道得越多你就会越觉得它又高
又远又伟大,永远都让你仰望。这就又回到你刚才说的那个问题了,为什么
上台这么多年还紧张?因为“越老越紧张"(笑)。
  记:听说你这次演出的曲目中就有当初你在肖邦国际钢琴比赛获奖时弹
奏的作品?
  傅:没有没有。现在人们还是经常谈到我获奖的往事,但是我觉得,5
0年前的我和现在的我已经相差很远很远,恐怕已经没有多大关系。
  记:你被称为“肖邦作品真正的诠释者”,中国文化的背景对于这种诠
释有没有帮助呢?
  傅:不论是中国人、波兰人、俄国人还是美国人,可能任何民族都有天
性跟肖邦非常接近的人,不过我觉得中国确实是一个特别诗意的民族,所以
中国人和肖邦特别接近。 
  记:你很早就已经是这个大赛的评委了,不过,有没有一种可能,现在
再让你参加比赛的话,会不会可能得不了奖啦?
  傅:那是一定的。比如说我认为自肖邦去世之后对他最伟大的诠释者是
法国的科尔托,我们都说如果他来参加比赛的话,绝对过不了第一轮。他出
错的地方实在太多啦,有的年轻人听了说,原来他是这个样子的,差得很,
比学生都差,但是他在音乐上的理解、对肖邦灵魂的掌握到现在为止还是最
高的。 
  记:你经常提到“赤子之心”这四个字,这是不是你做人弹琴的准则?
  傅:是呀,如果你的琴声很纯洁地发自内心,会天然有一种感染力。我
父亲经常说:真诚第一,感人的音乐一定是真诚的,有的人可以弹得很华丽
很漂亮,你也会欣赏,但被感动是另外一件事情。科尔托就是这样,他有很
多毛病,但他真是感人。
  记:保持这颗赤子之心在今天的社会是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?
  傅:很难。我看到过很多音乐家慢慢丧失掉了这个东西,虽然他们可能
照样成功。在我的朋友里面,有两个我觉得从来没有丧失过赤子之心,从来
没有丧失对音乐的忠诚,他们都是非常成功的艺术家,一个是鲁普,一个就
是阿格里奇。我给你讲个故事,鲁普有一次音乐会上演奏协奏曲,那天是他
50岁的生日。第二天他打电话给我说:聪,你一定要告诉我,你为什么不
喜欢我昨天晚上的演奏?我说,我没说什么呀。他说,我太了解你了———
—因为我演出后去后台你不像平常那么热情。我就说,音乐嘛,见仁见智,
有些地方我有些不同的看法而已。他就说,哎呀你这个人怎么还这么 嗦。
最后他跟我说了一句肺腑之言:聪,你知道吗?Nobody tells
 me anything!意思是人们什么都不对我说。他这话是很伤心
的,因为他已经是大师,现在已经到了没有人敢跟他说什么了。我从他的话
想到鲁宾斯坦弹的一首乐曲,最后一个音符总是错的,唱片上也是错的,因
为那个音符他看错了,可是这一辈子都没有人敢告诉他。这也是很可悲的。
鲁普知道我是一个很真诚的人,如果不热情一定有意见,如果有意见他一定
要听,虽然这个意见可能我们争论到死他都不同意。不过,这样的艺术家是
难得的,并不是很多,可能大部分成功的艺术家听到批评的第一反应是反感


最重要的是勇气
  记:如果让你重新选择职业的话,你还会选择钢琴吗?
  傅:我有时候在想,我应该很早就去搞指挥,现在已经太晚了。年轻的
时候因为战乱、因为老师的问题、因为我对父亲的逆反,我曾经有一段“浪
子"生活,错过了技术上来讲很重要的年龄,所以一辈子练琴都很辛苦,比
一般人要多花很多时间。搞指挥,我就不用在技术上那么辛苦,可以纯粹去
搞音乐。但为什么我没有这么做呢?可能是因为当指挥要学会处理人事关系
,在这一点上我不行(笑)。
  记:你的性格跟你的父亲像不像?
  傅:是有很多相像的部分,但我也有我母亲的一部分。
  记:更温和那一部分?
  傅:对,我的父亲也不是说心硬,但他有时候为了原则可以斩钉截铁,
而我有点像我妈妈,很容易心软,我性格里矛盾的东西要多一些。
  记: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,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?天分?勤奋?一颗敏
感而善良的心?还是思想?
  傅:可能这些都需要……(沉默良久)但是现在我觉得,也许最重要的
是勇气,能够坚持黑就是黑,白就是白,永远里外如一,这很难做到,因为
这个社会天天在教你说谎,包括在音乐上也是如此。1985年我给肖邦国
际钢琴比赛做评委的时候,评委会主席是一个非常权威的肖邦专家,在听比
赛的时候,我注意到一首夜曲里面有一个踏板的处理,没有一个年轻人是按
照乐谱来做的,我就问这个专家,为什么他们不照着做。他叹了一口气说:
“可能他们不知道,也可能他们知道但不知道怎么去做,或者是知道该怎么
做但不一定敢做,因为大部分评委不知道。"现在我教学生时也提醒他们,
如果你们这里要忠于作曲家的原意,去参加比赛可能会减分。有很多传统或
者是某些人的做法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了,要敢于不顾一切,只是忠诚于艺术
真的很难。不过,说到勇气,我也是感慨很多,我最近在看余秋雨的散文,
讲到古代流放东北的那些文人,你说,说真话哪里有那么容易,因为这不是
个人的问题,会牵连到朋友妻儿,所以,又能说什么是勇气?……所以,我
有时候只能躲在家里搞自己的学问算了,不要管太多的事情。在这一点上我
和我爸爸很像,对世态炎凉感受特别深,但是又丢不掉对艺术对真理的执著
,所以会很艰苦。
  记:有关你的这个家庭,已经有《傅雷家书》、《与傅聪谈音乐》等不
少种了,你会不会把自己的经历和感受再写一本书出来?
  傅:我不想再写这些东西了,我已经胡说八道很多了,到处都是我乱说
的话,够了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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